本報記者/于衡
研究中國現代史的學者們,很多人認為,如果沒有民國二十年(一九三一)日本所發動的九一八事變,便不會有民國二十五年(一九三六)的西安事變。如果沒有西安事變,侷處陝北一隅的中共黨徒將全被消滅。中國和世界局勢,都不會像今天這個樣子。
由張學良和楊虎城在四十五年前所發動的西安事變,雖已成歷史陳跡,但當事人之一的張學良仍然健在,成為當代歷史的見證人。
將近半個世紀,張學良一直隱居在山陬水涯,過著寧靜而閒過的生活,陪伴在他身邊的仍是那位「紅粉知己」趙四小姐--趙一荻。去年十月廿日,張學良夫婦曾赴 金門參觀,今年春天,他也參加了前馮庸大學校長馮庸先生逝世的追思禮拜。半個世紀以來,他總是避見新聞記者。直到不久之前,他卻很不心甘情願的接受了本報 記者的訪問。這可能是西安事變後,四十五年來他所接見的第一個「職業新聞記者」。
明史、清史、聖經、回憶錄
張學良在接受本報記者訪問,答履詢問時說:「上 帝將消滅(中共)那個魔鬼!」至於我們什麼時候能夠返回大陸,並解救十億苦難同胞?張學良說:「上帝將會指引我,並且做妥善的安排。」
八十一歲的張學良,是在榮民總醫院四十三病房第十七病室中,告訴聯合報記者說:「這這世界上,有許多事情要發生,我們不可能預先知道,然而上帝卻瞭若指掌。」
他說:「我研究明史的動機,是由於近百年來,中國一直被外國欺凌,我想從明清兩代的歷史中找出原因。因此計劃先研究明史,接著研究清史,再及於民國史。但當我研究明史告一段落,剛想進入研究清史時,自己卻成為虔誠的基督徒。覺得聖經是一部最完美的驟典。由於專心研讀聖經,研究清史的工作,就放棄了。」
張學良說,在他研讀聖經之前,也曾計劃寫回憶錄,而且擬訂了大綱。他說:「我寫回憶錄的原則是:第一寫自己經手辦的;第二寫自己親眼看見的;第三寫自己親耳聽見的。但在研讀聖經以後,一切都不想寫了。」
閱讀聯合、中央兩報
張學良說:「目前我是美國一家學院--研究聖經的學院--的函授生。周聯華牧師是我的老師。」張學良說:「近年來我家只訂兩份報紙,一份月刊。兩份報紙是「中央日報」和「聯合報」,一份月刊是「蘭花世界」。張學良說:「可惜的是聯合報的字太小,內人為我讀報時,感到十分吃力。不知道你們(聯合報)能不能改進?」他說:「我一直對報界人士敬重,那是因為在民國廿年九一八事變稍後,看到大公報張季鸞先生寫的一篇有關九一八的社評,文中有血有淚,有些文句,到現在還留在我的腦中,雖然半個世紀過去了。」
張學良在西安事變時,僅三十六歲,九一八事變那年,剛三十一歲。那時,他是陸海空軍副總司令,被人稱為「張少帥」。現在他已滿頭灰髮,頭頂中間的頭髮脫落。成了羅漢禿。有人說他「聲若洪鐘」,其實是由於他兩耳重聽,講話時怕對方聽不到,所以嗓門拉得特別高。他剛進醫院的第一天,在四十三病房的護理站,我聽到他拉大嗓門說:「今天上午我的體溫是三十八度九。………」。他除了患視網膜炎和老年性重聽病以外,心臟、腎臟、肝臟、血壓,都很正常。他這次住醫院,是由於高燒不退,經診斷是重感冒。他的主治醫師,是傳染病科主任鄭德齡,和專科醫師施芳文。在他住院期間,他的夫人趙一荻,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其間有兩個晚上,趙一荻就睡在病房中的沙發上,直到第三天凌晨張學良的高燒退下去,她才在晚上回家去睡。
今年六十八歲的「趙四小姐」-趙一荻,是在十七年前(民國五十三年)的七月四日,才與張學良在台北補行婚禮(見五十三年七月廿一日聯合報)。那時她已經五十一歲。和「張少帥」,同甘苦已廿八年。依她的年齡推算,西安事變時她二十三歲。九一八事變時,她十八歲。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本報記者這次訪問張學良時,前後會晤達八次之多,其中一次最長的時間是五十六分鐘,最短的時間是五分鐘。談話的內容,沒有涉及西安事變。所談的問題,包括他到金門訪問的感想,他的人生哲學,生活形態,病中的感觸……範圍頗為廣泛。記者在他住院的十四天中,得以有八次接觸的機會,是由於我患內耳不平衡症,住院冶療。
張學良在住院後的第三天晚上,第一次和我聊天時說,他這次罹重感冒,會不會變成師炎:是否能從醫院的「前門」出去,他自己沒有信心。
記者望著他那疏落而灰白的頭髮,面部的老斑,再加上醫院「病人」所穿的寬大睡衣,還有他那一臉純樸的表情,看去真似鄉間的老農,那會想到他就是五十年前叱吒風雲的張少帥,是四十五年前西安事變的主角之一。是曾經改變了現代中國歷史,並在現代史上--不管是好的或者壞的--留下紀錄的老人。
當時我的腦裡忽然出現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售在,幾度夕陽紅,……」三國演義,開頭的這首詞。
張學良住院時診斷名牌上:寫的是張毅庵,八十一歲、傳染病科。除了醫護人員外,很少有人知道張毅庵就是五十年前的張少帥。
張學良在二十年前,寫過一篇「西安事變」懺悔錄,但未向社會公開,在那篇懺悔錄中,他寫出蔣委員長(中正先生)人格的偉大,和西安事變對國家社會的危害,同時他在事後也覺察到那次事變,是中共頭目周恩來所導演。
張學良在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發動西安事變,劫持蔣委員長,「反對剿共,主張抗日」。後來看到了委員長的日記,被蔣先生的偉大人格所攝服。張在悔悟之後,親自送委員長返回南京。
蘭花、故人、醫生、記者張學良在目前是否已有充份自由,答案是肯定的。事實上在幾年以前,他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政府謹派有幾名隨員,保護他的安全。因為張學良和他的父親張作霖和東北地方人士,難免有些恩恩怨怨。也正因為如此,張學良本人,極不願意和外間接觸。
在記者斷斷續續的訪問中,第一次的訪問時間最長,佔了五十六分鐘,那一晚張先生的情緒很好,他和我談訪問金門、談種蘭、談聖經、談生活,也談他的夫人--趙一荻女士。
去年十月廿日張學良和他的夫人趙一荻曾訪問金門。
他說,當時他曾講過:金門不僅是反共的前哨,也是反共的堡壘,金門精神,值得效法。現在,他對金門的印象,仍然深刻。
談到養蘭,他說:「我家裡有蘭花兩百多盆,養蘭是一種享受。譬於澆水、施肥、移動花的位置,適度的陰涼和適度的陽光……,因為養蘭,我買了有關蘭花的書籍和雜誌,而且和這一方面的專家請教。
張學良說:「蘭是花中的君子,其香也淡,其姿也雅,正因為如此,我覺得蘭的境界幽遠,不但我喜歡,內人也喜歡。」
張學良第一次和記者聊天時,談到他的老友馮庸--前東北馮庸大學校長。一他說:「我們兩人常抬槓,五十年前如此,前幾年仍然如此。但最後我說服了他,終於皈依基督,並且領洗。」
由於馮庸的逝世,談到劉毅夫在傳記文學上寫的追悼文章,也談到傳記文學和劉紹唐具人。然後他問我是否和他的女婿陶鵬飛很熟。
那天晚上,他的夫人趙一荻,打來電話問病情。他說:「我現在很好,正在和隔壁的于先生聊天。」他也提到他常麻煩榮總的耳鼻喉科主任榮寶峰和眼科主任林和鳴兩位大夫。也談到莫德惠-前考試院長、劉哲-前監察院副院長,還有在師大做教授的六妹張懷敏。不過在我們談興正濃時,住在第十八病室的自由日報主筆王中原打電話抗議「張少帥講話的聲音太大」。因為王中原剛割除一個膽囊,需耍休息。那一晚的談話,就在這一情況下結束。
美人、名將、白髮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記者第二次去訪問張學良時,他的態度,突然改變,表示十分不耐,他的隨從人員也向我表示,希望我以後不耍再去麻煩張先生,同時並以十多年前卜少夫寫的「與張學良糾纏經過」那件事相告,希望我能自我節制。但以後我仍作了六次時間較短的訪問。
在以後的幾大中,我發覺趙四小姐的表情也不對勁,同時她也很少到醫院的廚房來替「張少帥」燒東西吃,避免碰見我
趙一荻今年雖已六十八歲,看去可能比她的實際年齡年輕一些。她講話的聲音也很高,大約是因為「少帥」重聽,他也就練成了大嗓門。
在張學良入院的第七天下午,張本人去做直腸鏡檢查,其中有四十分鐘時間,我訪問了趙一荻女士,但她和我不談張學良的事,只向我傳教。她和他的丈夫相同,可以背出聖經的某一章某一節。他說:「人生的旅途極短,我們真正的老家在天國。」同時她也談到天主教和基督教。她說「天主教保守,基督教開明。
她說的這些話,在我和張學良晤談時,張曾兩度提到:「人生在世,有如旅人,回到天國,才是歸宿。」
趙四小姐告訴我另一件事,是她在九年前罹過肺癌,由盧光舜大夫替她開刀,迄今未再發,但想不到盧大夫在兩年前,同樣得了肺癌,卻不幸逝世。
聽趙四小姐談話,覺得她的辭鋒銳利,咄咄逼人。我衣袋裡有一份五十三年七月二十一日的聯合報,在第三版的頭題,報導了張學良和趙一荻結婚的新聞。標題是:「卅載冷暖歲月,當代冰霜愛情,少帥趙四正式結婚,紅粉知己,白首締盟……」本想拿給她看看,但卻由於她的嚴肅表情而作罷。不過當天,我卻有一個感覺:「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歲月在趙四小姐臉上的皺紋中,飛抉的過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在張學良住院期間,立法委員王新衡、國策顧問何世禮、總統府資政張群,先後到病房探病。張學良說,人愈到老年,愈感到朋友的重要。他說:人不是為自己而活著,而是為別人而活著。對於生活層次,張學良的境界很高,對中國文化理解也深。他告訴記者說,由於視力太差,他很少看電視,他過去經常看的節目是「維也納時間」。曾經有兩次,我推門進入他的房間時,他正帶著耳.機從收音機中聽國劇。
張學良目前住在北投復興崗的半山中,他的生活簡單,平時他和他的隨從人員一道吃大鍋飯,偶爾也會由趙四小姐下廚房,做點小鍋菜。對於過去報章雜誌說,張少帥愛打網球,他的家中,有一個網球場。張說:他家裡沒有網球場,很久很久,他不打網球了。
記者第八次訪問張學良時,是在他出院前三大。這一次我拿了封信,請他鑑定:那封信是張學良親筆寫給已逝世的監察院副院長劉哲先生,使用的是豫鄂皖三省剿匪總司令部的信封和八行信紙,內容是:「敬製兄大鑒:達夫兄來漢,聞兄患牙疾,深為懸念。牙雖小患,於人體關係甚大,目下為醫生最注意之事,弟在歐已除牙兩枚,身體恢復,於除牙甚有關也。盼兄勿以小患而忽之。達夫轉述尊見,足徵兄愛護週至,不遺見教在遠,至言恐弟誤解兄為個人謀一層,我等半亡國奴,果何人斯,安有如斯之念乎?請兄勿以弟為滿肚惡念,而以亞念污及兄也!一笑。盼兄早痊,能早來漢,以便有所指教。此請近安弟良頓首五日」。
張學良用放大鏡,看了再看,黯然良久,我注意到他的手有些顫抖,稍後他說:「這是我的親筆函。」他再度思索了一下,向我問道:「信是從什麼地方得到的?」我回答是劉哲先生的公子劉政原先生所贈。他又沉思了一下說:「請代問候政原兄。」(記者按:信中之達夫係劉達夫,當年任甘肅省行政專員。細看郵戳該信抵達北平之日是二十三年四月八日。)
就在這次--也是最後的一次--訪問中,他告訴我為什麼他要研究明史,並且強調「上帝將消滅(中共)那個魔鬼」。
慣看秋月春風
這篇斷斷續續的訪問,沒有觸及政治問題和一些敏感問題。因為在第一次訪問時,雙方約定,不談政冶。做為一個「繼業新聞記者」,我必須遵守這一諾言。只能和「少帥」閒話桑麻。那種情趣也正如三國演義引言中後段所寫的:「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杯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1981-09-18/聯合報/0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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