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衡
一
七月卅日下午一時,大眾傳播系的助教鍾永明,在電話中說:「老師:向您報告一個壞消息,系主任過世了。」
我驚叫了一聲,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今年入夏以來,他的身體一直很好,六月卅日中午,在歡送師大助教陳雪雲出國進修的餐會中,他還有說有笑,餐後他邀我和陳德仁兩人,在另一家餐廳中喝茶聊天,討論辦「益世月刊」的事。僅僅一個月的時間,沒有聽說他生病,怎麼會突然逝世!
在電話中,鍾永明的調子很低沉:「系主任是在一週以前,因心臟病,一個人悄悄的住進羅東聖母醫院,今晨九時半過世。」我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陣模糊,望著窗帘,竟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真的走了?真的回到上帝的國度中!當天下午五點半鐘,趙振靖教授和一批輔大大傳系的同學和我,守候在耕莘醫院的大門口,一輛急救車的前座中,一位外國神 父向我們示意後,車子逕駛向太平間的冰凍室。
二
我們從車中把擔架抬下來,輕輕的拉開白布:在擔架中躺著的正是張思恒先生,他那一頭白髮,寬大的中國長衫, 舊皮鞋,手中拿著珠串。我摸摸他的手,似有餘溫,除了臉上沒有了血色外,他明明是睡在那裡,安詳的睡在那裡!
在神父們的禱告聲中,大傳系三年級的王明山同學哭出了聲音。二年級的小女孩戴碧曙眼淚流到嘴邊。我默默的禱告:「敬愛的神父,您沒有子女,現在在場哭泣的 學生,都是您的子女,您將永不寂寞,您將永遠活在您的朋友和學生的心中。」我再回頭看在場的助教鐘永明和大傳二的同學許順成、周文海、萬榮奭等,每個人的 眼睛裏都含著淚。
我們不忍心,但卻又不能不把他的遺體推進冰庫中,讓他在這裡睡五個晚上。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我們一群人失魂落魄的「呆」在那裡。以後陸續有些人趕來,系 裡的講師張靚蓓,走路時的步伐,也有些東倒西歪了。
三
張思恒先生安詳的回到神的國度中,他毫無痛苦的回到他所信仰的地方,但卻留給輔大文友樓中一片哀思。
我彷彿又看到了滿頭白髮,一襲舊西裝,一雙破皮鞋,帶著和祥的笑容,邁著沉重的步代,緩緩的從他的辦公室,走回神父宿舍。
十年了,從輔大開創大傳系以來,他就以系為家。他從朋友家中,要一塊絨布,放在大傳系的實驗播音室的子上,他自己使用螺絲刀修理舊電視機,把它安裝在實習 室中。教授們下課時,到他的辦公室休息,他很自然的倒上一杯熱茶;他要助教們把薪水領妥,送到老師的手中,遇到下雨天,他會打著一把雨傘,把教授們送上校 車。
大傳系創系的第三年,有個女生侯瑛珠,在泰山遇到車禍,他率領同學,在輔大附近的一家醫院,輪班守候,直到那個學生病癒出院時為止。由於侯瑛珠的家境較差,思恒先生還自己掏腰包,付了大部份醫藥費。
他對學生偶爾也會發脾氣,但從不記在心裏,在系上他能無為而治,那是他用身教的方式,用人格來領導學生。每屆畢業生舉行謝師宴時,他必講的一句話是:「你 們要牢牢的記住,『吃虧就是佔便宜』。走入社會,要多吃虧。」
四
張思恒先生,年輕時留學法國,畢業於巴黎公教大學研究院,獲得政治、經濟、社會學博士和哲 學博士,他精通法文、英文、日文、拉丁文,但他並不「西化」,而且十分「中化」。他在中國人面前講話,從不夾雜外文,有外國人到輔大參觀時,學生們才發 現,他使用各國語言,十分流暢。
他在聘請教授時,第一個要求是品格,第二個要求才是學問。他幾乎沒有消遣,一有空時,他就執筆寫書。從他的行為和著作看,中國的儒家學說對他的影響,遠比 法國的社會學對他的影響來得深厚。在他的著作中,法文版的「中西政治論」和「中西人道論」,在法國的中央圖書館,列為珍本。
他在四十九年自巴黎回國講學後,先後在台大社會系、師大社教系講授大眾傳播社會學和電視製作。他為了實踐自己的理想,和他的兩位同道徐巨昌和劉迺仁共同創 辦了光啟社。有一次他很慨嘆的說:電視的節目,如果太壞,將可能導致亡國滅種,因為幼稚園的學生,就會從電視機上,學習各種動作,一切無形的毒素,就會潛 伏在孩子的腦中。
五
民國六十六年秋,我被聯合報派到日本去做東北亞特派員,在輔大留職停薪,六十七年暑假,他寫信說:「是你該回到輔園的時候了!」我回了 封信說:「我覺得在東京的工作,對國家的貢獻,遠比在輔大教書為多。」他再回信時說:「那麼還是國家利益列為第一優先吧!」
去年七月,他聽到我在東京生病,馬上寄了一份輔大聘書,另外附了一封信說:「你的身體重要?還是新聞工作重要?你如果病倒了,連根都沒有了,還能對苦難的國家,有什麼貢獻?」去年九月我回國了,第二天他到旅館來看我,他連續說了兩遍「回來就好了」!
我在輔大教了九年書,我們沒有紅過一次臉,有一次開校務會議時,他要求我這個過夜生活的人起早到校,那天他在校門口接我,然後領到他宿舍中,吃他自己做的咖啡、土司麵包和煎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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